大約是小學四年級的事情。

那個暑假前,我好不容易跟爸爸要到一台傻瓜相機,裡面還有二十張底片,爸爸說可以讓我自己拍完。我非常雀躍,興高采烈地拿著那台傻瓜相機,在房間裡想著要拍些甚麼樣的照片。

 不過那時候年紀小,其實卻也沒耐心為了攝影的主題而思考那麼多,只是一直很想拍照,就跑出去了。

我很愛攝影,從很小的時候開始,我就覺得能在機器裡留下人的畫面,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。我經常看著那些大人們用V8拍下來的畫面,即使沒有太特別的,就只是生活,但那些畫面卻是珍貴的。

是的,那些平凡無奇的生活,其實珍貴無比。就像婚禮上,一個老爸的友人剛買了一台V8,到處錄影,逢人就問感覺怎麼樣,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回應,也許單調、也許有趣,但那些回應都只有在當下而已,過了那一瞬間,都將不復在。

但科技,讓我們留下了那些瞬間。

我一直記得這種感覺,但我還不覺得那二十張底片有這麼深遠的意義。

那天,我帶著傻瓜相機走著走著,就到了學校;那時候學校假日總會有幾個小朋友到處玩,我見到了同班同學,格外興奮,於是就跑過去跟他們打招呼。那是我在那天拍下的第一張照片。

那是我朋友跟她弟弟在遊樂器材區爬來爬去,母親在一旁看著他們的照片。

接著我往第二校區走去,看著新大樓的一樓輔導室、六樓美術教室,三樓的訓導處。

我想要拍攝美術教室,因為我覺得那裡東西很多,有趣。但假日似乎是鎖上的。天真的我想要去問老師可不可以上去拍照,但我不想問訓導處的老師,因為聽大家都說訓導處的老師很兇,所以,最後我決定問一樓的輔導室老師。

我又在路上拍了幾張照,是學校裡一個石頭長頸鹿的雕像,同學都說晚上會偷偷亂走動的,所以我拍一張照片,想要等洗出來之後拿來比對。

我也拍了合作社的門口,以前有幾次在合作社偷過零食,善良的阿姨讓同學告訴我,她知道我偷了零食,但不要再犯了,所以我拍了一張照片,想要謝謝阿姨。

後來,我走到輔導室去,看見幾個老師在聊天,我就偷偷探頭進去。老師們很快地就注意到我,問我進去要做甚麼;我告訴他們,我想要拍美術教室,想不到哄堂大笑。輔導室的老師告訴我,下次我可以帶相機來,下課時間去拍就好了,如果不想要有人,可以等放學,美術老師都會待比較晚。

我高興的應聲,謝謝老師以後,就走出輔導室。那時一位老師剛好要回家,我聽見她在我身後的高跟鞋聲,便轉過身來

我覺得老師很親切,親切的讓我不住微笑。
「老師、老師,你想不想要拍張照?」
「哦?好啊,你要幫老師拍的美一點喔!」
老師的笑容親切極了,我快步跑去一個距離之外,替老師拍了一幅全身像。

「老師老師,我到時候洗出來再拿來給你看!」
「好啊。」

那天,我還沒有拍完所有底片,不過老爸把相機拿去,用掉了後面的底片,我還為此跟老爸鬧了一段時間脾氣。兩週後,老爸將相機送去沖洗,我便期待著那捲底片。但等底片洗好,已經放暑假了,學校多數的時間也沒有老師在,我只得等兩個月的時間,等開學再一一把照片送到同學、老師的手中。

兩個月過得很快,暑假作業不寫,玩著玩著就過去了。開學時,我趁著重新分班以前,把照片拿到朋友手中,那天放學,他開心的跟我說謝謝,還請我吃了一個巧克力棒;我笑著吃著巧克力棒,一邊又走到輔導室去找老師。

我又偷偷地溜進輔導室裡面,老師們很快的又看到我。

 

「怎麼又來啦?」
「我來送照片啊。」
「上次有幫一個老師拍照哦,我拿回來給他看!」我拿出照片,給一個老師看;他接過照片後,看了很久。

很久。

旁邊的老師也一個一個走過來看著那張照片,頓時我的周圍站滿了四、五個大人,他們都一邊摸著我的頭,一邊看著那張照片。

那時的我不明白,為什麼?為什麼他們要一邊看著那張照片,一邊不斷的對著我說『謝謝、謝謝』;其中一個老師甚至抱著我,很認真的跟我說著那些感謝的話語。

原來,輔導室的那位老師,在暑假期間去世了。

那時候的我還小,不知道該說些甚麼,甚至不明白那到底是甚麼感覺;我請老爸幫我再把那張底片帶去洗一次,老爸問我為什麼,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照片出來以後,我有一陣子,經常看那張照片。

但那時候的我不明白。真的不明白。

我漸漸淡忘了這件事情,也很長、很長一段時間,我沒有再接觸攝影,只是不斷的畫圖,雖然沒有讀美術班,還是進了美工科。那幾年,數位相機開始流行;同學間開始會用數位相機有事沒事拍攝一些照片,然後存放到無名小站的相簿上面。

大二那年,有個同學突然傳給我一張照片,是我站在走廊上,立正站好的照片,那張照片突然勾起了我的回憶。

 

同樣站在走廊上。
同樣看著鏡頭。
同樣的畫面。
與構圖。

我想起了那個老師站在走廊上對著我微笑的身姿。
她及肩的長髮微微燙捲,身穿粉紅色雪紡紗的上衣,還有白色的百褶裙,腳上穿著白色的高跟鞋。她的眼角微微下墜,笑容溫柔,還帶著一點悵然。突然之間,我覺得很難過;我突然明白當年為什麼老師們會圍著我,不斷的向年幼的我道謝。

因為那一張照片,是那位輔導室老師在校園中,最後的遺像

我眼眶微濕,卻也為此高興:我覺得自己明白了,相片的意義就在這裡、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裡。

相片不一定要有完美的構圖、或是鮮豔的色彩,但它們卻承載了最重要的瞬間。

後來,科技當然也越來越進步,當年拍照是一項奢侈的興趣,如今只要有智慧型手機,誰都可以經常拍照。不過,每當我拿著手機拍照的時候,我還是會當作自己拿著一台傻瓜相機一樣,仔細的琢磨著我的每一刻珍貴。

 

後記:其實我後來的感覺,很像是老師知道自己已經不久人世了,那種感覺讓我到現在其實還清晰記得那天老師讓我拍照的情形;後來聽聞那位老師是癌症過世的,是什麼癌就不得而知了,雖然對病症不清楚,但恐怕早有準備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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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1:傻瓜相機是早期的拋棄式相機,內附一捲底片,拍完拿出底片即可拋棄。
註2:訓導處是現在學校學務處的前身,後皆改為學務處。
註3:現在相片皆為直接印表機列印於相紙,但早期則是以底片顯像、沖洗。
註4:V8是早期小型攝錄影機的稱呼,就是現在的DV。

關於作者:嚴非

筆名嚴非,本名鍾宜龍。來自台北,三十有四。 興趣繁多,喜歡寫作、繪畫、歌唱、運動,性格乖劣,荒唐不羈。 愛好鬥爭,從物理上的格鬥,到鍵盤上的筆戰,只要有意義的我都參與;說話直接,第一句經常是玩笑,不正不經,若與我相處長久,容易生厭。 粉絲團文章全是想發就發,不一定是甚麼醒世哲學,但若身處黑暗間,你會有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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