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很少想「旅行」,但總會在沒有來由的某些時日,想到去哪裡走走吧。某個沒有到過的,有些遙遠,卻又不致迷失的地方。這種時候,她會到圖書館,找出一本紙本地圖(要特地到圖書館一趟固然麻煩,但她更不想因此囤積一本不要的地圖),隨手翻開,指向一個點,然後選定一個適當的地方,想辦法抵達。試圖抵達,於她而言是更接近旅行的一環。或者說,她喜歡旅途一事,彷彿那是一種竄動的本能。
於是她又一次抵達了,地圖上某個幾乎沒有名字的點,她站在淹沒雙足的草中,放眼望去是幾乎泛著金邊的、陽光般乾燥溫暖的綠色。一旁是被攔住的鐵路,光是看著,就好像旅途就像旁邊。而村落,此刻存在於視野的邊緣。對於來自城市的她,這裡非常安靜,直到她緩慢地聽見其他聲音,翅膀的聲音、草木的聲音。
在前來的車程中,她透過窗看見的天空,與此刻同樣湛藍。但車窗內的天空是一種期待,而肉眼直見的天空是……什麼呢?說不上來,在她眼裡,那簡直是一整個世界。雲緩緩游過。她自然而然想到了「游」這個字。人怎麼可能在看著雲的時候,不產生任何奇幻的想法?至少,此刻的她相信那絕不可能。
她繼續以雙足探看四處,而後她在鐵軌的護欄邊,看見一個小孩蹲踞著。下意識靠近了幾步,才發現那不是小孩,而是駝著背,乍看彷彿孩子的一位老婆婆,似乎艱難地舉著頭。
老婆婆低下頭,皺紋中的雙眼不知道正看著她,還是看著更加遙遠之處。
「妳看,」老婆婆突然開口,令她有些意外:「雲真媠呢(雲真漂亮呢)。」
「嘿啊。」她不冷不淡地回應,而後努力運轉不熟稔的臺語,想試圖搭話:「阿嬤妳哪會佇遮?」
對於她的提問,阿嬤恍若未聞,只是凝視著她,然後便笑了起來。那種找不出理由、疑似沒有理由的笑,令她瞬間有種被緊揪著的感覺。
「妳過來一下。」老婆婆朝她揚手,她也就湊上前去,傾身,老婆婆的手覆上她的臉,輕輕地,在各個骨節處按壓。如此近的距離下,那雙起皺柔軟的手有草的氣味,有時光棲息於上的氣味。這一切,多麼像某種儀式,不用名字的儀式。
「妳喔,以後會生兩個後生,等你五六十歲,會活得很幸福。」
老婆婆這麼說,她一瞬間有些想笑,卻又感到某種嚴肅之情。這樣的預示能否應驗,並不重要,然而這些想像往往令人神往。她想再追問更多,思索著該如何用近乎陌生的語言發問時,老婆婆又抬起頭,看著天空,然後低下頭來,對她微笑。
「妳看,雲真媠呢。」
她頓了頓,最後終於笑著回應:
「嘿啊,真媠。」
後來後來,老婆婆站起身,原來她旁邊有根作為拐杖的、粗直的樹枝。她目送老婆婆離去。而在荒野眾多細碎聲響中,老婆婆口中的呢喃非常清晰:
「春天花,正清香,雙人心頭齊震動……」
那是她的一場旅行,在一個有雲的地方。
〈雲〉後記:
幸好住處總是有窗,在無處可去的期間內,就開窗看雲,看著雲飄遠,就好像能隨之抵達極遠的地方,好像就能在靜默中,開始一場旅行。
關於雲,有過這樣的回憶。
國中畢業後的暑假,一個炎熱到整座城市都失去影子的中午,我背包裡裝著兩本日文教材,徒步走回學校。
抵達校門口的警衛室,國文老師舉著一把陽傘,像是等候了許久的樣子。
「老師好。」
我依然下意識地打了招呼,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,把兩本日文教材遞給老師。
「謝謝。」老師伸手接過,這之後似乎便無話可說。上課鐘遲遲還不響起,沒有人能找到一個適切離開的理由。
而後老師抬起頭,雙眼在陽傘的陰影後方,小心地仰望著:
「你看,那裡看起來很不可思議耶。」
我順著看去,只看見天空極度晴朗,雲層遼闊而淡薄,像海浪破碎在岸上的模樣。
「怎麼了嗎?」
「你看,那邊的雲,在往兩個方向流。」
我凝視了許久,卻始終沒能明白老師的意思,只是看著近乎靜止的雲層,緩慢地飄遠、飄遠……
那個當下,我彷彿聽見海浪的聲音,遠遠傳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