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穗真的開始變老了。最近的他,極其具體地認識到這件事情,即使是以那樣隱而不宣的方式存在。並不是面容或身姿上面的老化,那反而更像是一種神情。從什麼時候開始,小穗的神情變得,像那些彷彿永遠不會快樂的老人一樣,充滿了累世的陰暗。
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小穗才好。
也好像是小穗老去之後,突然就變本加厲地看起那些話語暴戾、聲音如鋸的網紅們,看他們在螢幕中的一角,用常人起碼兩倍的音量,與觀眾互罵(他甚至不由得懷疑:那些人,不是他的粉絲嗎?)他從來無法理解為什麼要看這樣的影片。對於那種憤怒――很可能作為一種表演而存在的憤怒――即使並不朝他而來,他也從中感到一種,想是要把他扯碎的恐懼。
而小穗,只是將自己縮在床墊一角,看著那樣的影片,沒有神情,只偶爾發出冷笑。
為什麼會為這樣的場景而笑呢?
影片中的男人持續跟不曾露面的觀眾對幹,即使多半只有男人自己的聲音,竟也將空氣漸漸煮沸。他被那樣的聲音拉扯住,感覺有什麼東西隨時要碎了。
他深吸一口氣,穿上拖鞋,終於打開房門。
「要去哪?」
小穗回過頭來問他。他看著小穗,明明沒有神色,她的馬尾她的睫毛卻散發著尖銳。
「沒,去散個步。」他說,刻意讓語氣顯得不耐,多少釋放出自己的不悅。小穗是敏銳的人,一定能夠聽出他語氣中的反感。他預期著,也許會有一場爭吵吧,然後他就能再次告訴小穗,他有多不喜歡這些影片,他就能再度質問小穗到底為什麼喜歡這種東西。
但小穗只是看著他,確實接收到他的意思,然後視線又轉回螢幕:「好哦。」
那瞬間,他隱隱感到乾涸的痛。
夜間的步行。他與小穗的家位於繁華與荒蕪,以不可解的方式交匯著的微妙地帶,因此無論是想將自己埋進翻滾的喧鬧,或者消失於徹底的寂靜裡,都相當容易。在被怒罵聲轟炸了將近一小時的此刻,他選擇了闃靜的方向。
往往如此,總要到實際離開居處,才會感覺到自己多久沒有出門了。他驚訝,他對街區的排列如此確信,飲料店在機車行的隔壁,兩家超商在同一個街口對望⋯⋯諸如此類,卻有許多已經變成他不認識的樣貌了。甚至當他沿著昏暗的街道走到底,本來預期要遇見的那座公園,此刻也已經被剷平,留下成片的黃土。
他靜默,忍不住走到那片空地的中央。他想到很久以前曾經讀到(或者在電視上看到?在歌詞裡聽到?或甚至只是他的某個念頭?)一句話:什麼都沒有的地方。當然,他並不記得那部作品中所提到的,究竟是怎樣的地方了。但是他此刻就站在一片比虛無更虛無的場景之上,這或許,就是真正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了吧。
這樣真好。他想。只有這樣的地方,能讓他把所有念頭投入其中。
在那一片無以名狀的空白中,他尋思著,小穗是什麼時候「變成這樣」的呢?也或許小穗從來都是這樣的,起初認識時那種溫柔、剛強的印象,只是小穗的性格中,一層輕薄近於殼的東西而已。那不代表虛偽或欺騙,但是也只在小穗的人格中,佔了不算多的部分。
交往前期,小穗有時候或突然說起自己的事。那些事情,絕大多數都是過去式的,帶著一種好像再也無法重回的遺憾之感。例如小穗曾經說過:「之前我會在半夜的時候,騎腳踏車出來夜遊喔。」
像這樣,聽起來彷彿再也不會去夜遊的語氣。他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,甚至擅自地,替小穗感到悲傷。但小穗好像沒有更多的情緒可言,好像只是說出這件事情,然後就結束了。
他也記得,小穗曾經說過,自己曾經度過非常糟糕的童年。當時小穗一邊聽蛋堡的《仇人的孩子》,眼神突然變得非常蒼白,說:「啊,我爸跟我媽也是這樣。」對於自己的恐懼,小穗從來也無法坦率地面對,因為她知道,世界上有那麼多更加悲慘的孩子。有的小孩被父母打到不能走路寫字、有的小孩在夜晚,被逼著把身體賣給他人。而她呢?她不過是被父母輪流飆罵,不過是聽父母無時無刻飆罵,要不是有次菸灰缸砸碎,她不小心踩到沒掃淨的碎片,否則她甚至沒有受過傷。
那也是小穗自顧自說完之後,就好像完結了的事情。後來,當他試圖告訴小穗,那些瘋狂罵人的網紅影片有多令自己恐懼時,也總會想起這些話。好像,連曾經有這樣童年的小穗都能看這樣的影片,那麼他沒有道理這麼無法接受才是。他也忍不住懷疑,事情是這樣運作的嗎?但他也想不到事情還能是怎樣的。
也許從那之後,他甚至開始害怕起小穗。
再度步行返家時,他才發現時間已經好晚了。回到家後,迎面而來是成片的黑暗。小穗已經睡下了,卻甚至沒有發個訊息給他。他不確定自己感覺憤怒多些,還是難過多些。但他只是洗了澡,吹乾頭髮後,在小穗身旁睡下。小穗被他的動靜吵醒,發出呢喃般微弱的聲音。
「抱歉,吵到你喔?」
「沒事。」小穗說,聲音聽起來也乾乾的。
然後是靜默橫亙在他們之間。
「欸。」
「嗯?」
「妳之前不是說,妳會騎車去夜遊嗎?」
「喔⋯⋯」小穗的語氣茫然,像在摸索什麼:「對啊。」
那下次――他本來想作出類似這樣的邀請,但下一刻就聽見小穗的鼾聲。
好像有什麼東西消失了。或者,就只是不在那裡了。
他感覺到自己跟小穗之間的黑暗中,逐漸拉開一條巨大的裂口。他等待著,等待那裂口寬廣到足以容納他,他就輕輕地滾進其中。
也許一直躺在這裡,就不會感覺悲傷了。
入睡之前,這是他最後的念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