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文/晏和)

原本只是想到窗邊的小黑板上查看大考模擬試題的解析,就正好瞧見了站在窗外探頭探腦的老師。本想趕緊躲進玻璃窗的視線死角,沒巧卻與老師對上了視線。

厚重的鏡框底下,老師的眼睛亮了起來,伸手指指我,勾了勾手指。我裝傻地指著自己,疑惑地歪頭。老師又用力地點頭,就是指名我,要我出教室。

無奈之下,我還是拉開了教室門。踏出教室前,回頭看了眼教室內的同學們。距離學測不到三十天的教室,教室裡僅有寥寥數人,其餘都請長假在校外讀書了。確認沒人注意到我,才迅速鑽出教室,輕巧地把門帶上。

老師沒有等我,逕自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,我只好加快腳步。他並沒有走進辦公室,反倒是來到走廊最底部,在不知被誰擺放的木桌椅旁停下。他為我拉開一張椅子,自己在那張椅子對面坐下。

與老師面對面,這種場景我早就熟悉了,就連接下來的話題也有預期。像是為了與輔導處的名號相呼應,老師的神情十分柔和,彷彿沒有事情能惹怒他一般。

「昨天,之後都還好嗎?」老師一如往常,用他沉穩溫和的嗓音,打破了沉默。

能怎麼回答呢?我沒有搖頭的餘地,只是悶哼了一聲,算是虛應了問題。

老師以一種莫名的節奏連續點了點頭,彷彿在評估我的狀況是否適合繼續談話,他的視線掃過我的臉龐,最後飄向我背後的欄杆。他將手肘靠在膝蓋上,雙手交扣。

「只是想先跟你說,主任可能會來找你,」說著,老師嘆了口氣,「我已經告訴她,叫她不要煩你了,但她一直說這是她的職責,堅持一定會來…我想先提醒你,不要被她嚇到了。」

我很想嘆氣,但還是克制住,點點頭。對我的反應,老師也點點頭,似乎在期待我說些什麼,但等不到我的回應,他只好繼續開口。

「然後,聽主任說,有民眾舉報,說是因為在天橋上站太久了,擔心會出事,所以打給學校,」頓了幾秒,他又補充道:「昨天是這個月第七次。」

我想做出驚訝的表情,卻連抬起眉毛的力氣都沒有,我努力半張開嘴,希望這個動作能帶動臉部肌肉,但又想起口罩遮住了半張臉,便又作罷。

「有兩三次是說長頭髮的人,我想那應該不是你,」老師乾笑了幾聲,視線飄過我耳際上的短髮,「嗯…所以,我想問你,你在之前…這個月,有自己上去天橋嗎?」

我的喉嚨乾澀得不像話,連吞個口水也刺痛不已。儘管如此,我還是勉強地發聲:「一兩次。」我差點認不出自己的聲音。沙啞、無力,聲帶彷彿傷痕累累。

老師緩緩點了點頭,一臉了然,好像早料到我的回應。他沒有質問我為何不在第一時間連絡他,也沒有逼問我上天橋的原因,只是不斷地點頭,像是在告訴我他真的懂我一樣,儘管他這動作像極了櫥窗裡的搖頭玩偶,十分滑稽。

「之後,還是少上去吧,」老師語重心長地說,「你也知道,高處就會讓人聯想到…她,這是對你來說很…很危險,」又停頓了一下,「她是因為生病了才這樣,不是你的錯,知道嗎?」

我點頭。

「如果覺得不舒服、沒辦法控制,像昨天那樣,多晚都可以打給我,知道嗎?」

我點頭。

「如果需要的話,老師可以帶你去急診,」說完,澄清般地又急忙補充:「也不一定啦,急診有鎮定劑,可以暫時讓你冷靜下來。」

我點頭,用盡全力不讓視線飄動,避免顯示我的不安。鏡框底下的雙眼盯著我,幾乎要將我看穿,我也靜靜地回看著。我們之間陷入寂靜。

「好了!講點別的吧,」像是為了打破僵局,老師開朗地笑了幾聲,放開了交握著的手,轉而撐著膝蓋,「你之前說的那個…甜食怪,怎麼樣了?」

「他沒什麼變,還是一天一瓶飲料。」

「那傢伙,真是太不健康了,」老師又笑了幾聲,「那你們有一起讀書嗎?」

「也不是只有我們,會跟他的朋友一起。」我說,聲帶總算放鬆了下來。

「那還不錯啊,有這樣的夥伴,學測才會考好。」老師滿意地說道。

午餐時間,經過走廊的人很少,幾乎都待在教室裡,沒人會知道我跟老師的對話。本想等著談話結束的,猶豫了一下,我還是開了口:「他昨晚問我,要不要一起考多益。」

「真的嘛!」老師驚呼道,「什麼時候?」

「學測後。」

「那不挺好嗎,答應了?」

「嗯。」

「那就好,」老師表現得比我還興奮,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,「這下得好好努力了,是吧!」

我被老師的手勁推得搖搖晃晃,點了點頭,嘴角彎起了弧度。最後幾句提醒讀書和休息的要事後,老師站起身,向我揮了揮手道別,我舉起手回應時,他已經轉身走下了樓梯。

我佇立在樓梯口,望著沒人的樓梯轉角。鐘聲響起,我才移動腳步。回教室的路上想著,剛才應該問老師她父母把牌位放在哪的,但很快大腦就自動否決了這個想法,甩甩頭,將思緒拉回下午還得面對的模擬試題。

拉開前門踏進教室時,我習慣先轉頭看向教室前的時鐘,因為我知道甜食怪聽見開門聲肯定會抬頭。我可不願彼此的視線尷尬地在空中相遇。

十二點二十七,多數同學早已趴下午休,只有少數幾個還在進食。甜食怪桌前的便當還有一半,他桌上每天都會更新的飲料瓶內也還有一半。我經過他身側,走到他身後的位置,坐下。

仗著坐在正後方,我能正大光明地打量他的背影。身高不算高,坐下後能與他平視;髮質似乎很硬,每天早上都亂翹一番,就算過了半天仍舊凌亂;每天都喝兩百五十毫升飲料一瓶以上,卻對他的身材沒有絲毫影響,猜是有規律運動的習慣。

我的視線從他的耳廓,滑至頸項,後又來到另一邊的耳垂。我閉上眼,回想他的臉孔。膚色偏深,眼角下垂,不愛笑,總是抿著唇,但笑容破壞力極高。想著,我也不自覺傻笑起來。

不是挺美好的嗎?想著他,難道不足以讓我離開天橋嗎?不明白,我只知道撐在欄杆上的那瞬間,腦袋裡一片空白,別說他了,連遺書的事也忘得一乾二淨,硬要說的話,應該是在想她當初是什麼心情吧。

我睜開眼,拿出手機,試圖掃去這些無謂的記憶。點開和甜食怪的聊天室,一下就看到『學測後考多益嗎』『嗯』兩句。我們的訊息內容極精簡,他平時也是惜字如金,不常聊天。

跳出聊天室,父親的訊息還掛在上頭,尚未回覆。

『上次不是考很好?怎麼要再考一次?』

思忖了下,回了句『想考上九百』就關閉了螢幕,趴下,進入休眠。

老實說,我不喜歡甜食,尤其是含糖飲料。除非考前挑燈夜戰,才會買杯高糖分的飲料,讓大腦在深夜也全力運作。甜食怪可不是這麼回事,以我估計,大概每牌的紅茶、奶茶甚至水果茶都被他喝了個遍。經我與他同班兩年的觀察,他的首選是麥香,再來是阿薩姆,偶爾來個冰鎮,冷門牌子也出現不少。

我站在便利商店的冰箱前,躊躇了快五分鐘,最終拿出了麥香紅茶鋁箔包。隨機亂挑可能踩到他地雷,不如來個安全牌。怕巧遇,我迅速結完帳後,便快步離開了商店。

拿了橡皮筋,從口袋抽出昨晚就寫好了字條,小心地把紙條綁在瓶身上,還得調整角度,以防字條裡的字露出。國中生似的,分明連包裝都沒有,只是寫個字條,就讓我緊張不已。

一大清早,教室裡只來了兩三個人,時間還不到七點半,當然甜食怪也還沒到校。我隨意整理了下桌面,坐立不安地看著手中的鋁箔包,按捺不住,又將橡皮筋拆下,翻開字條。

『十八歲生日快樂,祝考上理想大學』

儘管只是短短兩句,我還是反覆確認了無數次,確定沒有錯字才又將其綁回瓶上,也是在同時,我看見他的身影從樓梯口冒出。

我手忙腳亂地將紅茶塞入抽屜,拿起桌上的筆,裝出作題的模樣。他走進前門,我順勢抬頭,一如預想中的,我們的視線在空中撞了個正著。我率先低下頭,心臟鼓動使血液竄流全身,那力道之強,我幾乎以為要衝破動脈噴出。

我聽見他走近,拉開椅子放下背包,然後坐下。我緩緩地抬頭,果然看見他好好地坐在我前方。我環顧了下四周,同學們不是睡覺就是念書,應該是個好機會。

我緊攥著飲料盒,感覺手心都出了汗。我伸出手,腦中竟在想該點他左邊肩膀還是右邊。儘管是個愚蠢至極的問題,還是讓我思考了十秒,最終選擇右邊。

指尖點在他的防風外套上,發出細微的聲響。他的身子震了下,準備轉過頭,我的心臟也在此刻緊縮。

我在他抬眼看我前,就先別開了雙眼。不知怎地,我害怕對上他的視線。我傾身向前,靠近他耳邊,好讓他聽清我的聲音。開口前,我真恨自己怎麼不在他來之前先清一下喉嚨。

「那個…你今天生日。」我試著把語尾上揚,但沒做到。

「嗯。」

「給你,生日快樂。」我強硬地將飲料塞到他懷裡,而他則是慌忙地接過。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麼,但遲遲等不到。於是,出於好奇,也出於一些渴望,我瞄向他,然後我們的視線狠狠地、直接地撞在一起。

我清楚地看見他雙眼的聚焦正在我的雙眼上。那並非他平時有氣無力的眼神,而是專注且感興趣,炯炯發光。瞬間,我幾乎愣住了。那雙眼睛真漂亮,彷彿裝滿了星辰大海,映著柔柔的光,而在他視野之中,只有我一人。

我愣了兩秒鐘,便立刻移開了視線。我想,我沒辦法和他對視三秒以上。他也別開眼神,低下頭。

「謝謝。」他說,低沉的嗓音如流水流過我的指尖,溫暖地覆上手背。

我退回原本的坐姿,他也轉回身子。過了好一段時間,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嘴角帶笑。

那天放學,主任如同老師所說,特地來班上找我,拉著我去輔導處談話。整整一個小時,我沒聽進她任何一句話,而是自顧自地回憶起了她。晚上,在進入夜自習時間前,我又走向了天橋。

兩層半樓的高度,我在心裡不斷地跟老師道歉。站到以往的欄杆前,往外望去。冬天,夜晚很快就降臨了,真希望就這樣融入夜色中。冷風呼嘯而過,從衣襬底下鑽進身體,然而我卻感受不到冷。

我是怎麼跟她說的?

「如果真的很痛苦,只要是妳的選擇,我都會支持」

不是我的錯嗎?雙腿漸漸無力,於是我蹲了下來。我早該知道自己的話語力量有多麼強大。我早該知道她會聽我的。我早該知道她很重視我,甚至高於她自己。她想聽到的回應該是什麼呢?

透過欄杆的縫隙,我盯著底下的紅磚地,感覺不是很遠。我可能慢慢地理解她了。我想起甜食怪的背影,想起他的雙眼,想起因他的訊息而產生的無數次悸動,想起他難得的笑容,想起他溫順的嗓音,想起…想起他。

一直以來,她想表達的,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?如果我給了其他回應,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樣了?她會希望聽到什麼回應呢?如果是我,會希望聽到他給我什麼回應呢?

叮鈴一聲,手機的呼吸燈亮了,螢幕也隨即亮了起來。訊息跳出來,署名是甜食怪。

『學測後約幾天去讀多益吧』

那晚,我抱著手機,在天橋上痛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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