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時,你跟他們不同,你跟天地萬物說一樣的話,你的雙手與雙足同義。一切事物情感都由你自行命名,所有記憶都還只是幻影。你尚不知你所在的這個地方被人稱作「車廂」,正前方一個叫「門」的東西上,有一行拼組成一個個圖形的光點游過,你得過幾年才會明白那些光點組成的是「文字」,上面寫著(其實並沒有寫的動作,可人們還是稱之為「寫著」)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出生、幼年、童年、少年、青年、壯年、中年、老年、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不解其意,只覺得移動的光很美。整個世界響起一聲高遠的呼吸,然後輕震、開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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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你追逐任何有色彩的,且已經注定是個喜愛著光的孩子。你的雙手有了新的任務:掌握一切令你疑惑之物。你得漸漸明白有些光溫暖、有些光尖銳;有些影子冷冽、有些影子柔軟。有個聲音始終輕輕地為你指認周遭,記憶開始由氣體轉化為液體,即使大部分仍是無法定型的幻霧。那聲音還教會你其他的聲音,並祈禱般說著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幼年、童年、少年、青年、壯年、中年、老年、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聽見了,把那種語言疊合在你的語言上,做出應和。車窗外掠過星光、淡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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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你開始帶點渾沌的影子了,原有的一些好的習慣,被你錯認為壞的習慣。你依然常笑,卻開始忍住哭泣了;你依然有無盡的疑問,卻學會在某些時刻沉默。但你尚未懂得分辨太隱微的好壞(你還不懂得運用那種感受──懷疑),你只是單純地相信,相信一切令你快樂的,也相信一切令你畏懼的、令你疼痛的。你也學會乖乖坐在位子上,拿著稍鈍的鉛筆習字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童年、少年、青年、壯年、中年、老年、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抄錄著句子,尚不知道那些字眼兌現出怎樣的形貌。窗外的天空開始明亮,顏色如盒中的蠟筆那樣鮮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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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你生命的色調開始黑白參半,從而發展出最髒汙的善意,或最純淨的惡意。你覺得有時候一個字可以把你吞沒,有時一個音符能替你贖罪。你感覺自己是必須從所有地方惶惶逃逸的罪人(然而你始終受困於這列車廂),又或者出錯的是這個世界。你想把一切看來謬誤的,都用某種方式加以摧毀,所以有時,你也試著摧毀自己。你想否決某些言語,例如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少年、青年、壯年、中年、老年、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覺得這句話如同詛咒,把你帶進一個顛倒的境地。窗外有太陽探出,一切都正在生長,不分善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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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你感覺自己似乎好了,有一個地獄般的景象熄滅,安分地埋在你的體內。你懂得的事情足夠多了,有些時刻卻還是為一些最基本的問題而重新困惑。你納悶著座位之間、號碼之間的差異。但過去堆積的所有教養,一層層穿在身上,於是你可以裝作,你所想的正是他人所想的。殊不知,事實也正是如此。你時不時會在無眠的螢幕上看見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青年、壯年、中年、老年、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在寂靜時茫然,不知經過的時間和未到的時間,哪個更漫長。窗外的陽光高了些,可以是溫暖,亦可以是灼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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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你所擁有的一切,似乎都終於找到了對的位置得以安放(就連種種微小的意外,也有備用的空間能夠存置)。你有了熟稔的事,藉此守護某些你鄰座的人。即使如此,偶爾你看著其中一個小而脆弱、與你在某些細節重合的臉孔,會一下子被捲入某個時光。你再不能知道那時的事情,只知道那是流金碎銀式的時光。大多時候,你則是成為那個久遠的聲音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壯年、中年、老年、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已經知道一切到了頂點,之後便要開始下墜。窗外的太陽懸在天空中央,伴隨一場奇異的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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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你明白了自己宛如一個宇宙,也確實如宇宙一樣,身邊的一切都以一種慢速,逸離而去。你經歷過許多獲得與失去了,然而這次並非失去,只是事物被挪到一個更遠一些的位置。甚至於座位被升等、加寬了。你記得那個憎恨一切的你,甚至於恨著座椅的狹窄,現在的你卻覺得處在一個過於空曠的所在。你發現這竟是新的課題。陪伴你的只有相同的字句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中年、老年、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以為你都知道,卻在這時才了解緩慢墜下的感受。窗外的陽光稍微斜了,適宜的光度,讓一切都像是準備收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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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你又漸漸感覺到周遭開始朦朧,所有景物被刷上淡淡的光,並有一種絲綢般的微微流動感。有些遠去的東西又漸次回來,有些則是默默永別了。你已經不太感覺有所遺憾,只是感覺在這任何光影都搖曳、任何景色都飛逝的所在,許多不重要的真的都已不再重要,你只是相信遲早,自己也會隨著一點一點流光。恆在的文字替你倒數著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老年、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積攢的許多時間還有剩餘,你想起自己是個喜歡光的人。窗外的陽光變成一種美滿的紅色,像某種你忘卻了名字的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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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你不可思議地,在這不斷向前的路程中,竟稍微走回初始的某一種狀態。所有離你最近的都逕自散逸、所有早已遠去的,則都回到眼前。那些無法捕捉的光線、聲音、感知、幻影所構築成的一切,以及你那樣的,與萬物相同的語言。你在時光的尾端,又默默跟這個世界溝通起來,那是靠得再近的人也無法進入的,最神聖的時光。整個世界一併告訴你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晚年、死亡等站。」
你不再害怕了,因為天地萬物偷偷告訴你,你將成為它們。窗外的太陽烙下的瞬刻,車駛進漫長的隧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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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,有一瞬間,你感覺車內的燈全數熄滅,且一切都不復存在了。不論是始終狹窄的廊道,還是你所安坐的座位。那感覺像是你凌空輕輕地旋轉,像是置身整個宇宙,也像是身處溫潤的羊水。是了,一切大概就是這麼回事。片刻後,燈光又一次亮起,事物回歸,只是你確實感覺,這班列車漸漸緩慢下來,終於要停下了。最後的最後,你感謝它,以及永久陪伴你的預言:
「這班列車沿途停靠死亡等站。」
你最終的好奇,便是那個「等」字後方,是否還連結了什麼。列車停下,你下車,抬頭,彷彿看見太古以來,第一顆存在的星星。